雪山之外

西藏的山总被信徒们赋予力量和想象。冬日里,在林芝苍劲的雪山和温柔的阳光下,我享用着甜茶,内心是暖暖的力量。有时候想,人生真的不只是以日历和钟表的数字来计时。也许,我们活在某种更模糊、更丰富、更脆弱的时间里,活在各自的命时间里。亿万年、一千年、一百年,哪怕一年,也要热烈地活在浩瀚的宇宙里,成为可以点燃的一缕星火。



在林芝看遍雪山

在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中,海明威这样写道:“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 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高山,山顶终年积雪。其西高峰叫马塞人的‘鄂阿奇’,即上帝之庙殿的意思。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全篇没有着重描写雪山和那只豹子的尸体,可我好像有点懂了。我没有见过乞力马扎罗山,但在这个冬日,我在林芝看遍了雪山,便有点明白那只豹子在寻找什么。

人的感受力是一种奇妙的条件反射,即使没有亲眼看过,也可以通过同样的场景——腐朽的树枝、亿万年的裸岩、古老的宗教、高原的寒风——来感觉事物的本质,并理解它们。 林芝古称“工布”,藏语音译为“尼 池”,寓意为“太阳的宝座”。雅鲁藏布江与尼洋河交汇处,恰似这方宝座的四周,天地由此合力,共创荒原峡谷、雪山冰川,江洋在此同修,水汽凝聚,逆流而上,温润一方地域。 此外,受益的还有耸立在此的喜马拉雅山脉与念青唐古拉山脉相交处的雪峰群。它们吸纳着绵绵江河和滔滔云雾的精华,幻化出世界最幽深的峡谷——雅鲁藏布大峡谷。峡谷入口处是世界7000米范围内最高的雪山南迦巴瓦峰,隔江相望的是加拉白垒峰。

我们路过此地时,当地人正成群结队地在转山。他们周身沐浴着阳光,走在明晃晃的路边,有秩序地排成一条人流,不紧不慢地走向他们的“宇宙中心”。我有感于古人超前的智慧,千年前他们并没有测量仪,并不知晓印度洋暖流如何中和凛冽的严寒,可是这方“太阳 的宝座”的隐意,饱含着欣欣向荣的温暖和源源不断的希望,向上而走的是光和热,以及这片地域的先祖们内心的渴望。

无论是凝望月光下的雪道,还是幻想遥不可及的雪巅,这片远古时代的雪山群都仿佛一个完整的生命体,形成了一个灵动的世界。我在其中彷徨,或许我期待在孤默的群山气场中寻找到自己的时间轴。和煦的阳光是冬日最好的向导。我们眺望着披着“银狐外衣”的雪山群,途经白鹤迁徙的荒原,聆听深夜里河谷沉睡的回音,漫步在月光平移的雪道,路过信徒歌咏的神坛,观摩过牦牛鼻尖落下的新雪。直到看似无尽头的雪皑皑从一颗种子成长为一片广袤的云杉,如我这般在时间洪流里穿越的旅行者,唯一的记录便是记忆。


冬日的索松村

在雪山连着雪山的峡谷中,空旷有了自己的旋律,它以风的节奏、树枝晃动的角度、牛羊散步的摇摆、天空漂移的云朵来和歌,歌中高耸着横断山脉处的群山。山麓是零零散散的村庄,在这些村庄中,能够看到南迦巴瓦全貌的最佳位置是在索松和吞白两个自然村落。

九峰共力组成的南迦巴瓦群山,从海拔超过5500米的龙拉嘎布峰到海拔6000米以上的宗 拉嘎布峰,再到海拔7782米的南迦巴瓦峰,它 们以均匀的尺度搭建着一段如同舒伯特小夜曲般舒缓的小路,让喜马拉雅山脉最东端成了月夜里最迷人的音乐台。

当南迦巴瓦峰和对岸的加拉白垒峰对峙时,雅鲁藏布大峡谷以和平者的姿态,和谐地分开两山,绕着它们转了一个马蹄形的弯。因为这个奇异的拐弯,印度洋暖湿气流得以顺畅涌入青藏高原,雅鲁藏布大峡谷区域成了青藏高原上最温润的地方,才有了千百年来两岸的生机。

淡淡的云气从谷底蒸腾而上,白缎似的流 云环绕着山腰,如剑雪峰发着蓝色寒光,河岸边剪影灼灼的小筑、河间氤氲的水气、百年野生的桃花林点缀其中。藏族人历代都将南迦巴瓦峰视为通天之路,就连南迦巴瓦这个名字也来自藏地史诗《格萨尔王传》中的门岭之战,文中将山峰描绘成“状若长矛,直刺苍穹”的 劈天神戟。在这些英勇的传说里,我不仅能够 感受到信徒对于一座山的崇拜和信赖,更能感 受到人们祈求获得力量的渴望和勇敢。

夜幕下的索松村十分迷人,冬日的阴影如霜衣般落在我身上,夜晚的月光清晰地照亮雪山上的道路,青烟萦绕。当幽蓝的云雾和清冷的月光打在坡壁上,我看到被冰雪切割后风化剥蚀的陡岩峭壁上,依旧残留着道道雪崩后留下的沟溜槽。我仿若听到亿万年来山谷中冰川移动的声音,孤狼在斑驳的星光下举首徘徊,高山密林中,藤蔓趁着潮湿的松弛用力地缠绕着枝干,铃虫跳跃在地表厚厚的苔藓上,万物 皆在银色的月光里,静默如谜。

7亿年前,南迦巴瓦是喜马拉雅地区最早 脱海成陆之地。7亿年来,这片山脉中所孕育 的种种生命,从一片寂寞的海洋走向另一片适 者生存的莽原,在芸芸众生里找到自我,穿越 人海的热闹,最终以云雾为幔、峡谷为屏、激 流为障,隐匿在亿万年的孤独之乡。


迷失于佛掌沙丘

沿着雅鲁藏布江行驶,我们一再与江边的沙丘、沙山、沙坡地等景观相遇。水沙之间,沙洲如鱼群逆流,水流如群龙游走,这场水与沙的较量,没有浪花,没有涛声,河水在宽阔的流沙上流淌,在松软的金沙组成的河床上流淌。

碧绿的河水像伸展的树枝一样,在河涧蔓延出无数条碧绿的藤,这是地表唯一的颜色,河水经过,便似一段锦绣华年。在所有地质运 动里,风总是功不可没,这片丹娘佛掌沙丘也不例外。它本是雅鲁藏布江枯水期的河沙,经过年复一年的吹送、搬运、堆积,便形成了这一特殊的地貌景观,沙丘倒映在水面上,宛如佛祖双手合十,便被取名为“佛掌沙丘”。

远远看去,它像是金色原野上的方舟迷失了方向,一头扎进太阳的光辉里,在被遗忘的千年里,挺过了时间的孤独,浮现出与高原如出一辙的气质,在粗粝中透露着细腻的柔软和深情。这片沙丘的砂砾比敦煌鸣沙山的要细腻,这片构景是我见过中国所有沙漠里最丰富的,就连沙丘的形状也是自然的神来之笔。当你站在沙丘之上,便是这座高原上最富有的人,远处的雪山、纵谷、林海、江河依次在眼里盛装铺开。每每置身于这奇妙的自然之景中,我的内心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就好像自己正在凝视着生生不息的岁月。亿年的山峰、万年的河床、千年的密林、百年的沙丘和不足以 计量岁月的我,彼此走近,整个世界安静又简单。我看到它们穿过沧海桑田,跨越宇宙洪荒,固执又如一,在以亿万年为单位的奔赴里,我见到了最诚恳的“一眼亿年”。

离开这些雪域神山时,听到当地的人说,雪线在年年升高。不知道下次去,还能否看到这次看的景。我知道,哪怕有一天,这里冰消雪融,海洋重新吞噬陆地,一切都消失在大自然中,这方天地成了永远的圣地,我也依旧会记得这个时间、空间里,我们相遇过。回顾旅途中的恢宏和渺小、灿烂和孤寂,我似乎读懂了乞力马扎罗山顶上那只豹子的尸体,我想,人的一生,总是为了追寻生命中的那束光,而独自走在漫长的旅途中。


拉萨,往复之城

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叉的花园》里面,有一段关于平行时间的描写:“在大部分时间 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

无论生命重来多少次,我都感激那个夏天,我做了去西藏的决定。我也感激,在往后的岁月里,我依旧做了相同的选择。 7年前和自己约定,每年都要去一次西 藏,虽然每年都去一次,但很少重复去同一个 地方。每一次的西藏之行,我总能发现新的地 方——那些充满活力、故事和乐趣的地方。今 年去拉萨,是我第二次去布达拉,彻底爱上了 瑰丽的红宫。在拉萨河的另一岸,我攀登了南 山公园,像鹰一样俯瞰整座城市。

在一个夕阳和霓虹重叠的傍晚,我体验了拍摄布达拉夜景的网红机位。坐在大昭寺的阳光下,我第一次感受到,八廓街是一处流动的露天影像馆。我的内心是愉悦的,我喜欢的这座海拔3800米的城市越来越丰富,它的精彩慰 藉着周边2800多千米的寂寞。 宫殿像一个时代的化身,传承于之后的每 一个时代。近千年里,信徒们绕着城堡转出一 条被称为孜廓的经道,日夜叩拜。布达拉是世 界上海拔最高的一座集宫殿、城堡和寺院于一体的建筑空间,它诠释着西藏最庞大、最完整 的古代宫廷建筑群的荣耀。人们在这里祈运新生,也在这里超度死亡。

这座高原圣殿经过扩建,宫体主楼一共 13层,由白宫和红宫两部分构成。居中央的是 红宫,用于供奉神明和宗教事务,两旁的是白 宫。它像一座珍宝博物馆收藏着上万座塑像、 唐卡、贝叶经等珍贵典籍,更集有明、清两代 皇帝御赐的金银、瓷器、珐琅及工艺珍玩,旅 人能目睹其一二,已是幸运。 红宫像一位贵族出身的美学家,用色彩给我 讲完所有关于天人贵胄的气质。它重新定义了红 色的流行和大众,那些由朱砂漆染的红色墙面是 布达拉宫最富丽的底色。红白相间的墙面,红黑 相间的窗柩,锦上添花的阳光,金光像一个奇妙 的气泡,缓缓地裂开,令人叹为观止。